“钥匙在看门婆子……哎呀。”封大太太皱眉,这才意识到,“今夜好像没锁门。大郎说他会照应,让我们不用管了,我就没再问。”
封大郎不让人锁门,入夜后没惊动封大太太就不见了,看来他是计划好了主动出去的。明华裳问:“你可知封大郎今夜去和谁见面?”
封大太太摇头,同样一片茫然。明华裳转头问宝珠:“府里人都叫来了吗?”
“各处我都派人去叫了。”宝珠弯腰,低声和明华裳说,“但外院临时招募的护院屋里是黑的,地上被翻得乱七八糟,人都不见了。”
“什么?”明华裳面色严肃起来,问,“他们是哪里招募来的?”
宝珠摇头:“不知道,是老太爷和管家找的人。”
明华裳派两个衙役去外院检查,没一会人回来了,对明华裳说:“王妃,属下去问过了,那群人为首的叫董海,他们行事乖张,封府的人不敢靠近他们,没人知道他们的底细。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,但屋里很多东西没收拾好,应当是仓促离开的。属下还在角落里找到了这个。”
衙役将一块脏兮兮的红巾递上来,上面还凝着黑褐色的不明痕迹。明华裳搁着帕子接过,来回看了看,问:“你们可认得这是什么?”
堂中众女眷都摇头,显然对粗人的东西兴趣寥寥。唯有宝珠脸色变了变,迟疑道:“王妃,奴婢记得听人说过,黄龙山有一群土匪,占山为王,无恶不作,经常劫掠往来商队。他们会在左臂上系一条红布巾来区别身份,每次他们下山,只要胳膊上没有红布的人,无论老少妇孺,全都杀了,一个不留。老太爷招募的那群江湖游侠,莫非……其实是土匪?”
宝珠的话说完,堂中一片惊哗,女眷们吓得面无血色,封二太太想到什么,忙问:“那老太爷、二郎的死,是不是就是他们做的?”
封大太太想到丫鬟说封大郎是被割断喉咙死的,悲上心头:“大郎啊,你的命怎么这么苦。爹在世的时候偏心弟弟,好不容易拿回家产,才过了一天舒心日子,就被爹和弟弟引进来的狼害死了。你就这么去了,让我们怎么办……”
三天前封大太太和封二太太还能装出妯娌和睦的模样,但随着封老太爷、封二郎、封大郎接连死去,大房二房的矛盾不断激化,如今,她们两人连面子情都维持不住了。封大太太当着全府人的面骂二房,封二太太不甘示弱,也凄凄切切哭了起来。
一时间正堂哭声连天,哀切不绝。明华裳没空听她们哭丧,起身说:“两位太太情绪激动,不适合议事,我们改日再谈吧。宝珠,府里可有笔墨,我给王爷传信,让他调兵剿匪。”
宝珠一听忙道:“有,王妃请随奴婢这边来。”
·
夜幕下,一袭人马逆着霜雪飞驰,一直没入山影深处。李华章在一个山坳处下马,守在路口的人忙上前,给李华章行礼:“雍王殿下。”
李华章淡淡挥手,快步走向山坡:“管家人在何处?”
“在山坡底下。他的马不知怎么惊了,拖着他一直跑到这里,这个山坳路险,他没抓住缰绳,从坡上滚下去了。”
衙役一边说一边给李华章比划,李华章朝黑洞洞的山坡下看了看,伸手:“火折子。”
衙役们忙吹亮火折子递过来,道:“雍王小心,刚下了雪,下面的路不好走。”
李华章拿着火折子,在山路上如履平地,没一会就和衙役们拉开距离。山坡上的碎石有滚落痕迹,有些尖角上还挂着血迹,李华章循着血痕,在脑中还原现场。
结合封家和城门守卫的说法,午时封锟找管家商事后,管家就悄悄离开封宅,骑着马出城了。出城后他没有走官道,而是专往僻静人少的小路走,走到这一带时他的马惊了,这里正巧是个陡坡,他没抓稳从坡顶滚下来,被石头撞断了骨头。
李华章停在一大摊鲜血前,血上落了雪,鲜红和雪白掺和在一起,边缘还有拖拽的痕迹,幽幽地十分瘆人。李华章环顾四周,看来这就是管家摔下来的地方了。他刚摔下来的时候应该还没死,但他断了骨头,无法移动,只能拖着腿在地上爬行。李华章顺着血迹走,很快看到一具面朝下趴着的身体,正是昨日才和他们说过话的管家。
李华章蹲身,试了试管家的鼻息,毫不意外地收回手。仵作还没来,无法判断管家死因,但李华章初步推断他是骨折后试图爬到山路上呼救,结果因为失血过多昏迷。而他的运气也很不好,一直没有人经过这条路,兼之天公不作美,降下近年来最冷的一个冬天,他就在昏迷中被冻死了。
从现场看,没有发现其他人的踪迹,看起来完全是意外坠马。巧了,继封老太爷意外中毒、封二郎意外落水后,封府管家也意外坠马而亡。
意外未免太钟爱封家了。
这时候衙役们才陆续爬下坡,深一脚浅一脚走到李华章身后。李华章问:“他的马在哪里?”
“在前面。他的马比他好运一点,虽然摔断了腿,但我们来的时候还活着。看它看着好像不太舒服,一直在叫,我们就是听到马鸣声才找过来的。”
李华章顺着衙役指的方向,走了许久才看到一匹马。马被寒冷和疼痛折磨良久,已经力竭,看到有人靠近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,垂在地上低低悲鸣。
李华章回头望向来路,有些意外。管家坠马后,马又跑了这么远?看这匹马皮毛油亮,应当是勤于打理、训练良好的家马,按理不会犯将人甩下去自己跑的错误。
李华章让人拿着火把照明,他蹲身,轻轻抚摸马的鬃毛,等马不再抗拒他后,才仔细检查马全身上下。
马蹄里并未发现尖刺,鬃毛也清洗得很干净,没有病虫。李华章注意到他检查马背上的毛发时,马会轻轻抽搐,李华章返回去查看马背,他目光扫到马鞍,试着抬起,马立刻做出强烈反应,悲鸣不断。李华章意识到问题就出在马鞍上,忽然他目光一凝,对衙役道:“拿火来。”
衙役忙将火把凑近,借着火光,一道银光闪过,衙役再一定睛,看到李华章竟然从马鞍下抽出一根针来。
衙役们倒抽一口冷气,纷纷道:“马背上怎么会有针?是谁这么不小心。”
“不是不小心。”李华章起身,冷冷道,“有人故意将针藏在马鞍下,管家刚上马时,马没有异样,但随着管家骑马发力,针渐渐从马鞍扎到马肉里。马被扎痛了就会发狂,管家越用力勒马,针就扎得越深,马反而跑得越快,最后管家拽不住缰绳被甩到山坡下,看起来像是意外坠马。而马被疼痛刺激,一直跑出去很远,在这里摔倒了才停下。”
衙役听后哗然:“这是谁干的,这么阴毒,简直防不胜防!”
“会不会是养马的?只有他们才能接触到马。”
众人各抒所见,李华章欲要说什么,忽然一怔,脑中飞快闪过一道灵光。
针?
李华章终于意识到困扰他许久的症结是什么了,霎间豁然开朗。他立刻转身,手指放在唇边,倏地吹响马哨,头也不回对衙役们道:“回府衙。”
李华章走得极快,他本来预料战马会在中途与他会和,没想到率先到来的不是他的马,而是一只白鸽。
李华章拆开信笺,字是他最熟悉不过的笔迹,但内容却用了密语。衙役们气喘吁吁跑过来,问:“刺史,现在回衙门吗?”
李华章收起信笺,神色肃然,沉声道:“不,先去城门。”
·
城门。
守卫在城门口走来走去,不断往手上呵气。忽然他眼睛一眯,看到寒风中一伙人朝着城门跑来,他冷着脸,喝道:“停下。来者何人?”
为首的人远远停在阴影处,说:“我们奉雍王之命出城。”
“雍王?”守卫上下打量他们,问,“雍王什么时候下的令?”
“刚才。雍王要查案,让我们出城寻找证据。”
刚才?守卫下意识往城外看了一眼,雍王半个时辰前刚出城,现在还没回来,怎么会吩咐人出城寻证据?他猛地反应过来,正要喊人支援,为首的人感受到不对,已经拔刀朝他捅来。
守卫被一刀捅住腹部,鲜血涌出,张嘴却说不出话来。来人看起来却很兴奋,他用力抽回刀,看都不看倒下的守卫,高声对身后的人喊道:“弟兄们,杀出去,干完这一票,下半辈子我们就发了!”
第190章 借刀
夜色渐深,风雪不见消停,反而有愈来愈大之势。明华裳放走白鸽后,继续让衙役搜寻密道出口。没一会,衙役跑过来报信:“王妃,出口找到了。”
明华裳顶着雪,去衙役所指的地方看。明华裳一直走到一处偏僻的树林里,这里已经是花园的最边缘,不远处就是围墙,隐隐能听到街上的打更声。四周树影婆娑,幽暗萧瑟,从树梢到地面都积了一层薄薄的白,昭示着这里罕无人迹。
但此刻,有一处白被脚印破坏了,雪被踩到泥里,践踏得斑驳杂乱。脚印一直延续到墙根,围墙上蹬着好几个泥印,看得出来有一群人从这里翻出去了。
明华裳问:“这堵墙后面是什么?”
封府的下人禀报:“回王妃,是外院。”
明华裳示意几个衙役拿着火把,说:“你们站在这里不要动,我去后面看看。”
封家人忙带路,明华裳从侧门穿过墙,循着火光,很快找到山贼们翻下来的地方。她顺着脚印,一直走到外院墙前,再往外就是街道了。
院墙上同样有翻墙留下的泥印,明华裳数了数脚印,和之前的数对得上。看来那群山贼从摘星楼密道出来后没有继续在封家停留,抄近路逃出去了。
但明华裳的面色并没有变得轻松,她得知有山匪混入封家的时候,立刻将封家所有人聚集在一起,以防山匪躲在暗处伤人,同时写信给李华章,告知他自己的行踪,并提醒他注意山匪。然而山匪没有恋战,一得手后就跑了,封家暂时安全了,但城中都是手无寸铁的百姓,如果让这群杀人如麻的悍匪混入居民区,后果简直不堪设想。
明华裳不敢大意,赶紧对侍卫说:“你们拨一队人,顺着脚印去追,看看他们逃到了哪里。路上注意隐蔽行踪,势头不对就赶紧回来求援,不要打草惊蛇。”
侍卫应是,快步跑出府墙。侍从见明华裳在夜风里站了大半宿,连衣领都被雪打湿了,忙道:“王妃,外面天冷,他们还有一会才能回来,您先回屋里休息吧。”
明华裳在冰冷的手上呵了口气,没有推辞,在众人的簇拥中回去烤火。封家所有人还被集中在主院里,封大太太、封二太太哈气连天,脸上忍不住怨怼之色,封家下人不敢怨明华裳,但也茫然麻木,不知道要做什么。宝珠扶着明华裳跨过门槛,问:“王妃,既然山匪已经逃出去了,这些人还要在主院等着吗?”
明华裳看了眼,说:“山匪不在封家,府内暂时是安全的。这么冷的夜,大家坐在寒风里也不好受,先回去休息吧。但都关好门,不要外出走动,如果非要出门,一定要结伴同行。”
封家众人听到这句话如蒙大赦,宝珠对明华裳说:“王妃慈心,您先进屋暖身吧,这里我来安排。”
明华裳毫不客气地当起甩手掌柜,进屋里舒舒服服烤火了。宝珠留在外面,安排众人有序离开。过了一会,窗外的声音渐歇,宝珠打帘子进来,身上浸着浓浓的寒气:“王妃,所有人都回去了。”
明华裳换了双软底鞋,正坐在内室里摆弄封老太爷的鸠杖。她不慎走心地嗯了声,拎起拐杖来试了试,道:“辛苦你了。喔,可真沉。”
宝珠手和脸都冻得通红,但她来不及取暖,忙端来热茶点心,轻手轻脚放到明华裳手边:“是呢,这是朝廷赐下的长寿杖,老太爷十分珍爱,等闲不离手。这些小丫头真是失礼,怎么没人给您上茶?王妃莫怪。”
明华裳笑着摇摇头,示意无碍。她放下拐杖,余光瞥了眼茶点,却没有吃。这时外面传来扑棱翅膀的声音,明华裳立马打起精神,起身往窗口走去。
她打开窗户,一只白鸽立马飞进来,明华裳伸手接住它,替它擦身上的雪:“信送过去了吗?”
白鸽歪头,对着明华裳咕咕低叫。明华裳取下信筒,发现里面的信笺已经换了,她展开纸,一目十行扫过。宝珠走过来,道:“这只鸽子竟像是在回王妃的话呢,可真有灵性。”
明华裳点头,随手将信纸团进衣袖,爱怜地擦拭鸽子身上的羽毛:“外面还下着雪,它估计冻惨了,宝珠,我记得你养了一只鹦鹉,可容我借鸟笼一用?”
宝珠怔了下,转瞬笑道:“王妃这是说什么话,您看得上是我们的福气。王妃请这边来。”
宝珠带着明华裳到抱厦,亲手打开笼子,在水槽里加了水米。明华裳将信鸽放入笼子,看着两只鸟谨慎地各站一边,相互抖羽毛试探,好笑道:“果然是有灵性的东西,还懂得虚张声势。”
宝珠附和道:“这只鹦鹉被我养蠢了,多亏王妃的白鸽和善,不与它计较。”
明华裳淡淡笑了笑,道:“它可不蠢。要我说,这只鹦鹉是极聪明、极通人性的灵鸟,你分明养得很好。”
宝珠浅浅垂眸:“王妃谬赞。”
两只鸟度过了战术威慑期,进入骂战,一时间抱厦里叽叽咕咕吵个不停。鸟的事情交给它们自己解决,明华裳信步走出抱厦,用帕子擦拭手指。宝珠看出明华裳不喜欢手上的味道,连忙叫人奉水过来。明华裳没有推辞,洗了手后,一个侍卫披着碎雪进来传话:“报,王妃,属下顺着脚印找到了城门。但我们晚来一步,那伙人已杀了守门人逃出去了。我们还遇到了王爷留下来的人。”
明华裳听到精神一振:“他也回来了?”
“是,但王爷已带人去追山匪了,只留下一队人照应城门,我们找过去的时候差点误会。”
明华裳听着不由皱眉,看来李华章刚接到她的信就回城了,但他们还是来晚了,山匪已杀了守城人逃走,李华章连城门都没进,立刻带着人去追山匪。明华裳叹气:“他总是这样。罢了,他还说什么没有?”
“属下去的时候王爷已经出发了,并未听到王爷吩咐。”
“遇害的城门守卫停放在何处,还有其他伤亡吗?”
“王妃放心,王爷走前已安置好了。”
明华裳仔细询问细节,确定李华章已经安排好抚恤和治疗事项后,才放心道:“其他人性命无碍就好。你将城门发生的事,无论具细,从头说一遍。”
侍卫复述城门守卫的话,今夜他们在东城墙巡逻时,突然听到城门边传来惨叫,他们赶紧跑过去,看到一伙黑衣人挥舞着大刀,砍死了好几个官兵,一路杀到城门前。他们忙上前支援,但那群人极为凶悍,他们接连折损了好几个人,实在拦不下来,眼睁睁看着那伙人打开城门栓逃出去了。幸好雍王不久后来了,这才救下受伤的几人,雍王命人给他们包扎,问清楚黑衣人逃跑方向后,就带人去追了。又过了一会,明华裳派去的人找到城门,侍卫问清楚情况,立马回来向明华裳复命。
明华裳问黑衣人的特征,侍卫挠挠头,说:“属下没问,不过听受伤的守卫说,那群有十来个人,各个剽悍老辣,看起来对城防非常熟悉。而且,他们杀出城前,有人听到他们喊拿好什么什么侯,下半辈子就能吃香喝辣了。”
明华裳眼睛微眯,补充道:“可是随侯珠?”
侍卫眼神一亮:“哦对,就是这个东西。”
宝珠也在室内,从头到尾听到了侍卫的话,她拧着眉,疑惑道:“随侯珠怎么会在这群山匪手里?”
明华裳淡淡道:“这就说得通了,怪不得今夜封大郎会冒着严寒出现在摘星楼,原来是为了此物。我要是猜得没错,山匪不知从何处得知随侯珠还在摘星楼里,便从密道上楼,在楼里守株待兔,遇上同样去摘星楼寻宝的封大郎。他们两伙人发生了冲突,山匪铤而走险,杀了封大郎,夺宝出城。只要他们能逃走,等风头过去,只需变卖了随侯珠,得到的钱就足够他们挥霍一辈子了。”
侍卫和宝珠都露出恍然大悟之色:“原来是这样,王妃真是冰雪聪明。”
“但我有一点不懂。”明华裳慢悠悠说,“那伙山匪是从密道出入摘星楼的,然而这就是说不通的地方。封大郎作为封家人,知道摘星楼有暗道还算合理,但山匪不过一群临时招募的家丁,即便是封老太爷亲手将他们招进来的,再信任,也不可能告诉他们这么机密的事情。那么他们是如何知道摘星楼密道入口的?”
侍卫搔了搔头,一脸茫然:“属下不知。王妃莫急,等王爷抓到那群恶贼,拷问一下不就清楚了。”
明华裳微叹:“看来只能这样了。今夜你们辛苦了,去外面烤烤火吧。”
侍卫抱拳退下。他合上门,簌簌风雪被毫不留情关在外面,屋内静得只能听到博山炉里的哔剥声。宝珠斟酌着言辞,轻声道:“今夜天气这么差,雍王还亲自带兵剿匪,真是爱民如子。”